科学所未命名记录9

「本台记者消息,813年13月的统计结果已经公布。本月精神力指数相比前月大约下降了10%,请广大市民注意。」

我关掉急传,播报的声音戛然而止。「又下降,一天天的,要是再下降下去,我就要枯竭了。」我抱怨道。自从发布于0年的论文证实了精神力的存在,到现在已经过去800多年了,我一直密切关注着精神力的波动。虽然不像那些只依赖精神力驱动的人工生命,我也能回退到其他方式来获取能量,但精神力的波动也影响着物质世界的形态。

我规划了一条前往中央科学所的路线。车刚上高速,快传的就开始播报前方的路上有坏块。看来精神力的下降影响了依靠其运行的路面维护设施。再过一会,快传也断开了,只剩下堵在路上的千秒长龙。

漆黑的星空之下,远处的车尾灯连成一条红色的丝带。这里是整个区域的动脉,通往中央科学所的路几乎从未堵过车。可事到如今,凝滞的车流仿佛是动脉里的血栓,预示着不详的事情即将发生。

在古代,距离和时间有两个不同的单位,那时的生命体常用的距离单位如此微小。我经历过那个不便的时代,那时常用的距离单位「米」换算过来大概是30亿分之一秒,而那时的生命体,大部分终其一生都生活在数立方秒的空间之内,却有着比现在大万倍的精神力。那样的时代,精神力还未被过度开发,一切都充满着可能。

我连接上了附近的慢传信号,看样子是只能与附近数十秒通信,否则仅仅数百秒的距离便能让慢传系统直接崩溃。「坏块怎么已经这么严重了,我这边快传信号都断了,你们能连上快传么?」我问到。大家都表示他们也是因为快传的中断,才回退到慢传。

「慢传这种我姥姥都不用的技术,要不是快传断了,谁会去用啊!」不远处,一辆微型车在慢传里说。

「姥姥?你是人类?」我惊讶地向这个信号发起慢传私聊。标准语中这个词几乎很少被使用。作为一个人类语中的借词,掌握它的生命体寥寥无几,要么是人类,或者就是精通人类语的次生生命体,比如谈天吉皮提这样的人工生命。

对方居然向我发送了一串模拟信号!模拟信号是一种比慢传还要慢数万倍的过时技术。我光是接受这串信号就花了数秒。分析程序在传输完成的一瞬间就将其解析并翻译成了文字表达。「你好呀!我确实是人类。我是土生土长的人类,在地球出生。」

我也曾在地球生活。数百年前的地球是一颗美丽的水珠包裹着沙粒。我也曾作为纯粹的人类在那里生活。直到精神力的发现让人类与宇宙中数万亿个不同的文明相连,才知道人类的身躯如此渺小,在如此狭小的空间活动。还记得我第一次驾驶数立方毫秒的机甲,望向过去的世界就如同玩具沙盘一般。

「我不需要分析和翻译。请把模拟信号直接输入给我的震动传感器。」我向分析程序下命令。信号持续了数秒。我身上仍然装有震动传感器这种淘汰了几百年的技术,幸运的是,我还没有忘记人类语口语,也就是震动形式的人类语。内容确实如分析程序所翻译,语调竟然是一个温柔的女声。

我想,对方可能也是出自旧时代的人类,居然还记得如何调制人类语的震动形式。我用同样的方式调制了一句人类语:「我已经很久没有碰上人类了,要不要来见一面。」并附上了我的行车导航图。

偏好在物理层面会面也是人类的习惯。很多种族偏好通过快传来建立虚拟世界网络,但人类是唯一没有自己虚拟世界网络的种族。我们不惜多耗费一些翘曲器。从这个角度,人类大概是一个现充种族。

我们距离不远。微型车在经历了三次折跃后,来到了我所在的车道。我所使用的小型车产生的引力可以让其泊入相应的椭圆轨道,以我的卫星的方式行驶在我周围。

对方从微型车中发射了一个着陆器,降落在小型车的表面。小型车的表面有一层大气。由于对故乡的怀念,我在其中填充了与地球相同的气体,因此可以以人类生物体本身的方式在其表面生存。我用调制信号告诉对方这一点。

为了适应不同种族的大小,小型车总共分为3个区域,分别是微生物区,小型生物区和中型生物区。人类本属于微生物,但科学所的标准交互尺寸是小型,我便一般以小型机甲的形式活动。

我将车辆设置成自动控制模式,便从驾驶室中离开。在小型区的边缘,我把机甲停放在中转区,坐电梯从300层楼高的机甲控制室下来,随后前往微生物区。

对方的着陆器已经降落在微型区中央广场的西侧。

中央广场的布局是我亲自设计的。中心是图灵纪念喷泉;北侧的文件夹「实用工具」包含急传、登陆程序、建造程序和驾驶程序;东侧是「娱乐」,目前只有饮品程序和光学模拟程序;南侧「效率与生产力」则是包括元程序编辑器和编译器。

在我生活过的古早的年代,在精神力甚至都还未被发现的年代,有一种叫做「计算机」的古老机器。它本质上是一种能运行程序的程序,按照现在的观点大概是类似「解释器」。不过在那个年代,一般来说实体化的程序并不被称作程序,而是有一个专有名词「硬件」。古时的分类,虽然可笑,但也似乎简单明了。坚硬的,存与世界之间的部分是「硬件」;而流动于其中,像水一样变化的部分则是「软件」。坚硬的部分需要被铸造和雕刻,一经完成便不能轻易修改。于是那时的人们传递可以轻易复制与修改的「软件」,并赋予其程序之名。

现如今,精神力打破了这个界限:程序不再需要运行在「计算机」这样的解释器中,而是直接作用于现实世界。因此,如今也不再有软件与硬件之分:运行世间的程序自然存在形体,它们可以自我铸造和修改自身的形体。不过这也让程序的概念变得模糊。「饮品程序」可以指一座咖啡馆,或是咖啡馆中的人形店员,亦或是点单机器。

登陆程序看样子已经来过了。欢迎程序将登陆器的舱门打开,一个人类女性从登陆器中走了出来。她还挺可爱的嘛,和我一样小巧,有着漂亮的光学传感器。我想冲她打声招呼,却发现已经很久没有说话,我的生物声带并没有办法调制人类语。她笑着摆了摆手,递给我一杯水和一片药:「这是我写的调制解调器驱动,试试吧。」

我拿起药片吞下,又拿起水一饮而尽。我的喉咙一阵发痒。我清了清嗓子,发现自己果然可以流利的说人类语了。

我带她在一处饮品馆坐下。我点了一杯咖啡,并一边询问她想喝什么,一边将手中的饮品程序递给她。她看着程序中琳琅满目的选择大为震撼:「这些好多种类我在地球上都已经喝不到了!居然还能在离地球几百万年外的这里见到!」

她的光学传感器,或者说用人类的叫法,眼睛,闪烁着兴奋的光。她在饮品程序中翻看了许久,最后选了一杯「草莓酸奶星冰乐」。「幸亏星巴克都倒闭好几百年了,不然你把它写进饮品程序,要把你罚的倾家荡产。」她笑道。

「我给小型车定制了大量地球上独有的程序,这样只要有人类来这里做客,都能感觉宾至如归。」

「还宾至如归呢,你刚见到我连话都说不出来。」

「讨厌!我要把你写的驱动收录到我的系统里!我拿我的星冰乐程序跟你换!那可是我最喜欢的程序!」

我记得在那个早已过去的年代,我最喜欢的饮品就是「草莓酸奶星冰乐」。那时候的我还在幼年期,我所在的星球,地球,有着教育的政策。因此我便需要学习不同的知识,了解世界的方方面面。在每个教育期的结束,下个教育期的开始之间的假期,我便喜欢在不同的地方探索。当时探索的范围也只有几百平方微秒,甚至只是地球上一个地区的一隅,但那确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。我在星巴克喝「草莓酸奶星冰乐」的回忆,也启发我做了这样的饮品程序,记录这些年来喝过的各种饮料,并加以复刻。

而如今,我们所能接触到的世界扩大了无数倍。人们依靠精神力,联通了宇宙中无数的文明,在数微秒内筑起向星际出发的车辆。我所在的区域离地球如此遥远,其他生物又如此多样,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其他人类了。

有时,一些其他种族的生物来我这里做客。我小心翼翼的把空气调整成适合他们的比例,给他们推荐他们喜欢的饮品,只可惜这样的接触小心而谨慎,他们也很难共情我给他们讲述的故事。他们只关心下一届宇宙杯的输赢,我也只能尴尬的陪笑,跟他们普及在1/32768决赛就已经惜败的人类队。

对于我来说,遇见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旧时代,一个充满了回忆的时代。

「你为什么来到这么远的地方?」我问。

「我之前一直在地球上,平时就只是用精神力编写一些无聊的小程序。其实我是第一次出远门,因为科学所发现了我的程序的一些特殊现象,便邀请我去做进一步的分析。」

「我也恰好要去科学所。我是常态巡逻研究员,我的日常便是在科学所和附近的几条主干道上周转,已经很久没有回地球了。既然顺路,就与我同行吧。」

她点点头。于是我调出控制面板,将对方的着陆器分解成图纸收入系统,并在原处建起一个小木屋:「那就住在这里吧。」

西侧的生活区是科技与景观的结合。通过投射程序和折叠程序,我将地球的景观投射在小木屋的旁边。低矮的木屋在雨林、湖泊与雪山的衔接之处坐落。向天空望去,红丝带连接着繁星,仿佛地球上的晚霞。

我带她走进木屋。映入眼帘的家具与陈设是旧时代的式样。客厅的一张小木桌,摆放着鸡尾酒和旧式的玻璃容器。

我示意她坐下,将酒倒进容器中递给她:「这里还不错吧?喜欢么?」

「当然喜欢!离开地球还能看到熟悉的景观。我本来担心作为人类,在离地球这么多年的地方会不会不适应,不过现在看到熟悉的面孔真的很开心!话说……我看到你的这些程序,你是流式感应吧。」

我已经不记得我是第几次听到这个问题了。很多人看到我的程序追求景观、自然和过去的回忆,都以为我是流式感应。

「万事万物看似统一,却必将能被分成两个不同的部分。」我一直坚信这一点。正如古老的年代中划分「软件」与「硬件」一般,虽然如今精神力让它们已然统一,精神力的感应方式也有着本质的区别。

流式感应的人依靠自己对内心的审视来引导精神力。简单地说,正如那杯星冰乐,若是通过流式感应,人们无需知道它的配料和操作步骤,而是需要一种将过去的记忆呈现在现实中的信念。人们需要将记忆中喝到星冰乐的情感凝聚,当时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,心里想着什么事,第一口是怎样的甜,回味是怎样的柔和。这样的信念,就像水流……

「很多人说流式感应的人就是这样,执着于过去的经历,执着于内心的情感与信念。可能这与他们使用精神力时需要回忆这些有关,便因此多愁善感。但你猜错了,我并不是流式感应。我只是生性如此罢了。」我解释道。

她惊讶地看着我:「那你这里的一切,这些风景,这些饮品,这些地球上熟悉的事物……线性感应真的能构建起他们?」

我叹了口气,向她挤出一个苦笑:「是可以的……你知道吗?如果要建造木屋,首先要设置好地基程序,在此基础上,设置向上生长的框架和建造协议,并将墙壁贴附在框架上……其实,我希望我是流式感应者。」

可我不是。即使有再多的回忆和情绪,也无法构建起分毫。我能做的,只有用规则、事物的原理这样枯燥的方式来构建他们。这就是线性感应,依靠自己对世界的审视来引导精神力。「还有酸奶星冰乐,草莓切块,与酸奶和冰块一同在机器中打碎,仅此而已……」

我的眼神微微低垂。她看出了我的难过,起身抱住我:「你知道吗?其实我有一个办法,只是……」

她拉着我走进卧室,笑着轻轻说「System call: Remove core protection.」我的脸红红的,不敢看她的眼睛。「没关系的,作为流式感应者,我需要这样的经历,我需要体会和感受……」

正当我觉得我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,我突然感觉一切都停住了,也不再能操控我的身体。「好了,是时候了。」她在我耳边说。紧接着我突然感觉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……我的身体里怎么会有……好涨……不对……我贴近她的嘴唇,在那一瞬间,我终于明白了发生的事情。我感受到她嘴唇的一阵柔软,与此同时,我能感觉到一个被贴近的嘴唇和被拥抱的身体,原来我能感受到她所感受到的。

「好想把屋子变成透明的,这样就能看到星星了。」只是一个念头,一瞬间,满天繁星与红色的丝带一同倾泻而下,照在我的眼里,不对,在我的角度什么都看不见,是她的眼睛。

我感觉我的心被触动了。在这宇宙间,离地球数百万年之外,和一个同类如此靠近。我的脑子蹦出了许多想法和念头,但我已分不清哪些是我的声音,哪些是她的。

「想要就这样休眠下去,不要再醒来了。」大概是一个共同的念头。我和她的身体漂浮起来,一个圆柱形的透明玻璃仓出现在身旁,将我们安置在其中。我的意识渐渐模糊,眼前的繁星慢慢消失。

……

科学所的检查设备登上了小型车。「车里没有活跃的精神体迹象。」一个长得像皮球的球型微生物拿着一个扫描仪对着玻璃仓说道。「别担心,她只是暂停了。人类的意识体可以在一定条件下中断并从中断中恢复。不要打扰她的梦了。」科学所分类科人形生物研究署的谈天吉皮提解释道。

「那么,我们要的是什么?」皮球问。

「你看,在这个精神力日渐微弱的时代,人类用他们独特的方式理解世界。曾经有一位我的老熟人就是人类,是常态巡逻研究员。作为线性感应者,却天天沉迷于他的旧回忆。而她是流式感应者,我邀请她过来是请她汇报精神力共鸣程序。看样子,她和那位研究员做了实验。」

「他们在中断之前已经把数据准备好了。」皮球翻看着行车数据,「看来真的做到了呀,她成功让同一个精神体运用两种精神力。我们可以回去研究了,等她醒了,再叫她在科学所正式汇报。」

皮球和谈天吉皮提离开了。

……

一轮金黄的明月挂在天空,将大地镀上一层朦胧的颜色。一位少女坐在长凳上看着远方,一座巨型的计算机高耸入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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